少頃,約十餘甲士步入帳中。待分自兩邊站下,才見一錦衣綾羅,面色蒼白,好似內官模樣之人,邁着小碎步徐徐而來。自其身後丈許,則是杜衡身着戎裝,一路跟隨而至。
凡江湖中人,大多樣貌粗礪,不拘小節。那內官見後,不免面露畏懼,可轉眼間,這畏懼卻倏忽轉爲鄙夷,繼而化作一臉陰鷙。
“草寇便是草寇,竟連半點規矩也是不懂!”
他嘴角一撇,發出陣陰惻惻的冷笑。扭頭望向杜衡,口中不無奚落道:“杜將軍,你同這些人相處日久,莫非便從沒教過他們該如何聽旨麼?”
杜衡臉色忽紅忽白,俄頃望向少卿,只是眼中除卻平素親近之外,儼然更似有諸多慚愧,諸多糾結。
“少卿……”
須臾,他終於沙啞了喉嚨,壓低聲道:“按朝廷禮法,凡皇帝旨意下達,皆須在場者跪拜聽聞。”
“我們大夥兒浴血廝殺,同金狗打了整整一天的仗!如今竟還要給塊破布下跪!”
各派中不乏脾氣火爆之人,聽罷此話登時勃然大怒。在這其中,尤以陸惟舟反應最爲激烈。便將身子斜倚在座位上破口大罵,引來周圍無數附和之聲不絕於耳。
那內官眉頭大皺,顏面上難免有些掛不太住。遂氣忿忿朝着杜衡瞪過一眼,仰起頭來只拿一副鼻孔對人。
“既是朝廷規矩,我們照辦便是。”
少卿神情複雜,總歸不願教兄長夾在中間,反倒平白受這閹人之氣。何況左想右想,只覺這聖旨裏所寫,無外乎乃是些褒獎溢美之詞。等到待會兒宣讀完後,衆人心裏怨氣自會消散,那也實在不必爲此事爭執不下。
眼見隨少卿先行下拜,在場除卻幾個身上帶傷行動不便者外,其餘人總算都不情不願的跪倒在了自己腳下,那太監終於揚眉吐氣。叉腰走到大帳中央,將所攜帶一卷金燦燦帛書展將開來,趾高氣昂,尖聲唸誦道。
“詔曰:彼衆人等,名雖義軍,實則叛賊。擅鑄甲兵,圖謀不軌。竊聚山林,形同匪類。合應盪滌殆盡,以儆後世效尤。”
“然猶思上天有好生之德,睹此臣民黎庶歧途深陷,予實不忍。匪首以下,一概不論。着即歸遣原籍,各安本分,四時常懷君恩浩蕩,歲日悔懺身犯僭行。否則雷霆既下,玉石盡焚,犁庭拔穴,斬草除根。欲牽黃俱出而不可得,勿謂言之未預也。”
滴水凝冰,羣聲盡滅。
衆人面面相覷,四下裏如死一般寂靜。良久,白大有第一個站起身來,以手騷頭,茫然不解道:“杜兄弟,這……這是不是搞錯了?咱們不是纔剛打了個大大的勝仗?朝廷怎的卻說我們乃是叛賊?”
“放心!錯不了!”
渠料還未等杜衡開口,那太監便倏地將臉孔一沉,忿忿然聲色俱厲道:“你們打得贏金兵也好,打不贏金兵也好,這上面寫的樁樁罪行,哪一件不是鐵證如山!”
他口中一頓,繼續又道:“我勸你們最好把心思放聰明些!可別非得不見棺材不……”
“放你孃的狗屁!”
慧能再也忍無可忍,一聲雷鳴似的怒喝自那太監耳邊炸響,直教他渾身猛地一顫,險些嚇得當場閉過氣去。
“爺爺們把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,好不容易打退了金狗!你們就把這樣大個屎盆子扣在我們頭上!”
他怒目圓睜,越說越是激動。到頭來索性梗直了脖子,放聲大叫道:“老爺男子漢大丈夫,用得着他姓趙的來封賞!”
“少卿小子!從今天起你便來做皇帝!邢老道是宰相!大和尚就當個先鋒!咱們扯起旗來造反,把那姓趙的打上個滿地找牙!”
一石激起千層浪,他此話既出,頓在四下引起軒然大波。衆人紛紛起身,怒罵朝廷厚顏無恥,背信棄義。其中更不乏有性情急躁衝動者,不由分說便欲上前,將這太監當場碎屍萬段。
“反了!全都反了!”
這太監何曾見過如此陣仗?渾身抖似篩糠,急忙忙便往杜衡身後面縮退。可如此一來,則不啻將杜衡架在火上炙烤,衆人洶洶怒氣無從排解,登時調轉矛頭,朝他劈頭蓋臉發難而來。
帳內一衆官軍見主帥臨危,全都各自抽出兵刃。而各派之人同樣不甘示弱,一時“喀喀”利器出鞘之聲此起彼落,原本還親如一家雙方,竟在一瞬間劍拔弩張,幾乎便要大打出手。
“都把刀劍放下!”
這聲音中氣十足,雄渾激盪。直震得所有人耳鼓嗡嗡,不覺悚然動容。
“大哥,你對此事……是否早便知情?”
“少卿!我……”
杜衡臉上無光,面對結義兄弟,更想起從前死難之人,只恨不能即刻尋個地縫容身,畢竟勝過如今情形千倍萬倍。
“我看有些人爲了自個兒的榮華富貴,這胳膊肘都拐到大腿根去了!兄弟?呸!什麼狗屁兄弟?”
慧能罵罵咧咧,把面前桌子拍得啪啪作響,“你們那個新皇帝,好像是叫做趙構吧!”
“哼!他被金狗打得抱頭鼠竄,獨獨對付起自己人來是一把好手!我看他也不必姓趙,乾脆就姓完顏,叫做完顏構好啦!”
“大膽!”
那太監躲在杜衡身後,竟也略微回過幾分膽氣。右手一挑戟指慧能,便與他隔空對罵起來。
“老禿驢!單憑你剛纔這幾句話,就足夠把你給千刀萬剮!”
“實話告訴你!如今十幾萬官軍便離着這裏不到百里,想要把你們這些反賊斬盡殺絕,還不是輕輕鬆鬆,不費吹灰之力!”
得知此事,周遭又是一片譁然。就連一向沉穩持重的邢懋言,亦忍不住來到少卿跟前。
只是還未及他開口,便被少卿搖頭阻住,直俟半晌沉默過後,纔對兄長再度說道。
“那從江夏城中逃出來的幾十萬百姓,大哥……”
“少卿!請你放心!”
杜衡猛一擡頭,額上青筋條條綻開,“朝廷已經下旨,將他們遷往南邊府路安置。”
“只要我還活在世上……就一定會保他們安然無恙!”
“好!好!”
少卿兩眼放光,又在左右掃視一週。心中雖五味雜陳,最終也只風輕雲淡,說今日天色已晚,無論何事,皆可等到明早再說不遲。
衆人對他素來服膺,既聽聞此話,只得強抑怒火不再多言。紛紛氣哼哼擡腿便走,更不乏有人在經過杜衡身邊之時,朝他腳下恨恨啐過一口。本來一場熱鬧非凡的慶功宴,誰料竟如這般不歡而散,實在好生令人唏噓。
“你果然在這!”
涼意料峭,逡巡羣峯之間。楚夕若隻身獨騎,手執鏘天,來到白天雙方交戰官道。
甫一下馬,她便見少卿正靜靜坐在路邊一塊巨石上面,颯颯冷風飛拂,將他衣襟鬢角全都吹作凌亂。
因知他心中苦悶,少女也並未多言,轉而在其身邊坐定,兩人肌膚相貼,彼此心意可謂相通。
許是因耐不住夤夜刺骨寒氣,少卿身子微微一陣輕顫。扭頭望了望跟前這絕美少女,總算自憔悴裏擠出一絲慘淡笑容。
他哂然一笑,淡淡道:“我們一同進去走走吧!”
二人遂分別上馬,沿着兩旁危崖綿延,又是一路走出甚遠。不多時來到先前金兵中軍潰敗之處,無數輜重車馬散落狼藉,至今也還未來得及派人清理。
楚夕若杏眼迷離,回憶早前少卿馳騁萬軍叢中,一劍將那纛旗劈倒,恍惚依舊曆歷在目。渠料當前局勢急轉直下,竟會落得如此一副田地。
而就在她兀自悵然若失之際,少卿卻已先行駐足,來到四下一番找尋。俄頃拿着幾柱香燭,便將其插在腳下一座土堆之上。
他手間內息至處,縷縷青煙頓時輾轉升騰,嫋嫋直上青冥。
“先生,二哥……”
少卿口內呢喃,順勢雙膝跪倒。楚夕若先是一怔,隨後亦與之一道盈盈下拜。頭頂月光皎潔,穿過山間一線罅隙,恰將左右一切皆照得格外清晰分明。
“少卿不負你們所託,已爲這幾十萬的百姓謀得一條生路。”
“如今宗弼已敗,各派卻遭朝廷忌憚,將我等視作匪類。方纔慧能師叔一氣之下,教我自立爲王,扯旗造反。可我想了又想,卻實在難以下定這樁決心。”
那青煙氤氳繚繞,如無數亡魂尚饗,兀自興雲吐霧。他深吸口氣,往日所歷種種,便如走馬燈般自眼前一一浮現閃過。
然白雲蒼狗,萬事變遷,如今回過頭來再看,又何嘗不是一番恍如隔世之感?
“我軍甫經大戰,傷亡慘重。一旦果真與官軍交戰,無論到時勝負如何,卻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命喪黃泉。”
“先生,您的敦敦教誨,還有那青城山中的小小鳥兒……少卿今生永不敢忘。倘因一時之怒,便使天下再遭刀兵之苦,將無數人的性命置於不顧。則此行此徑……又與那完顏宗弼有何相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