衆人目光如劍,就連雪棠亦不禁微微變換顏色,齊刷刷望向這不知死活之人。
賀庭蘭滿臉通紅,一道胸膛兀自起伏。即便見宗弼業已陰沉下一張面孔,卻還是鼓起勇氣,驀地站起身來。
“凡古之大賢,無不內聖外王,吐哺殫精。務在睦促民風,敦行教化。”
“今閣下操干戈,執兵燮,動輒血流漂杵,滾滾人頭落地。失禮義而登堂奧,不懷德而欲問鼎於中國。雖有茅旌蔽空,甲士如雲,卻仍爲僭越竊居!又何談所謂萬象更始,何談所謂攜恩遠播?”
“你叫……賀庭蘭?”
宗弼若有所思,隨即緩緩擡起頭來。口內聲音如霜風臘雪,直教賀庭蘭不由驟然打個冷戰。
“賀先生錚錚鐵骨,便果真不怕死麼?”
少卿心頭一懍,憤然緊盯宗弼。更屏氣凝神,下定決心倘若少時雙方當真大打出手,便教自己拼卻這條性命不要,也務必使二哥安然回到城中。
“你們手中可用兵者,充其量不過一二萬人。今我提四十餘萬驍勇之師,雷霆萬鈞,摧枯拉朽,投鞭入水可使長江斷流。踏平小小一座城池,不過區區彈指揮間。”
宗弼之聲再起,依舊令人不寒而慄。只是說來奇怪,他說話時目光並未看向兩兄弟中任何一個,而是意味深長遙望雪棠,不知究竟在想何事。
“顧少俠。”
雪棠黛眉一軒,終於不免有些起急,“你們單爲自己後世之名,而將城中數十萬條性命安危置於不顧!此行此徑,難道便不覺太過虛僞自私了麼?”
少卿臉色陰沉,耳邊雖不迭傳來雪棠聲聲質問,然心中所念,卻只剩下適才宗弼提到四十餘萬虎狼之師。
他思緒飄蕩,遙遙回到是夜,楚夕若問起倘若江夏終不可守,自己又當怎樣。如今這抉擇便已擺在眼前,胸中初心卻猶然未改,絕不肯向敵俯首而降。
“你們兵多將廣,我們勢單力孤,這我從來便未否認。”
他輕移臂膀,將一隻左手緩緩放在案上。
“喀!”
陡然間,那桌案竟被他生生掰斷一角,隨指端收縮,愈發較力,就此化作漫天齏粉飛灰,撲簌簌自周遭輾轉紛揚。
“可即便明夜再是黑暗,我也定要憑一己之力,點燃頭頂漫天星火!”
此刻在場衆慕賢館人大多武功卓絕,可眼睜睜見少卿把那桌角碾作粉碎,更使其滾滾發燙,依稀似有燃燒之勢,卻還是不禁相顧駭然,暗暗自嘆弗如。
而在人羣之中,唯有文鳶神情怪異,明眸裏似含萬般糾結。不多時終於頗爲痛苦的別過頭去,不願再朝他多看一眼。
“既然如此,看來多說也已無益。”
宗弼雖有些驚訝,但腦中不屑卻始終如一。遂冷冷拂袖而走,將一席話語傲然擲地有聲。
“還請二位回去厲兵秣馬,三日之後,與我會獵長江之濱!”
“顧少俠。”
雙方既不歡而散,兄弟倆自要即刻迴轉江夏。雪棠攜文鳶前往相送,直至四人走上官道,離那步輦已有百十餘步距離,她忽然再度開口,儼然仍未死心。
“此次戰端一開,不知將有多少生靈塗炭,百姓受倒懸之苦。你們若實不願降,也可……”
渠料文鳶聽後,卻下意識的朝雪棠身後縮退。轉眼回過神來,總算在兩靨間浮現一抹慘淡微笑。
“無所謂好與不好,我們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。”
雪棠先是一怔,見二人如此模樣,當下將文鳶一隻素手牽過,口中悠悠然道:“少俠不必牽掛,如今我已將鳶兒認作義女,從今以後,再不會有人膽敢欺侮了她。”
“原來如此……原來如此……”
“多……”
少卿悵然若失,不由有一刻怔怔失神。待再行轉醒,這多謝二字竟然已在嘴邊,幾乎便要脫口而出。
他臉色驟變,暗道雙方明明勢同水火,自己此舉,那也實在恁地不該。滿心懊惱之餘有意掩飾,然雪棠何等樣人?早已將他心思洞穿無疑,但爲照顧其人顏面,終究還是自行將話鋒一轉。
“上次那根簪子,不知少俠是否已代爲轉贈令師?”
“你說什麼?”
只是她不提此事則已,甫一言及恩師,卻又令少卿心痛如絞,幾至肝腸寸斷。
他鬢角生汗,只覺眼前一陣陣天旋地轉。雙手十指緊緊嵌入掌心,時候一久,幾將肌膚生生攥出血來。
俄頃,他才強抑悲慟,佯作風輕雲淡道:“先生見閣下所贈之後很是珍愛,命我務必當面謝過。”
“不對!你告訴我究竟……”
只是先前便有城中內應傳訊,說自數月之前便已再不見璇燭現身,結合今日少卿這番似是而非,前後異樣,終究還是教雪棠察覺出幾分異樣端倪。
她急形於色,正欲詳細再問。耳邊卻忽響起橐橐馬蹄嘈雜,正是有人爲兩兄弟牽來坐騎。雪棠無奈,只得將疑問生生咽回肚中。眼見二人翻身上馬,又再度說道。
“離三天之期爲時尚早,還請少俠回去勿忘在下今日摯誠,爲合城數十萬條性命好生思量斟酌。”
少卿心懷五味,實在無心同她多言。遂揚鞭催馬,調頭而去,斜陽之下,一行兩騎飄忽漸遠,終於在遠山聯袂間隱隱消失不見。
待兩兄弟遠道歸來,天色早已大暗。擡頭放眼牆上一片爝火熊熊,無疑乃是衆人始終未曾離去。
楚夕若憂心如焚,急忙傳命打開城門,待親自下城確認二人皆安然無恙,才教胸中一塊巨石堪堪得以落定。
少卿目蘊柔光,只是當前宗弼已親率大軍迫在眉睫,城中卻還有千頭萬緒亟待解決,故還是暫將兒女情長暫拋腦後,即刻與衆人一道迴轉楚家。
長夜漫漫,斗轉星移。一干人等自松濤堂中商議許久,直至轉過天來曦日初生,纔算將一切大致謀劃妥當。
少卿兩眼發酸,見在場人人無不面帶倦容,正想請他們儘早回去歇息。未曾想門外竟又跌跌撞撞跑進一人,眉宇間驚悸密佈,直言請衆人前往牆上察看。
少卿大驚,一馬當先出了門去,直奔最北平湖門處。楚夕若與各派耋宿緊隨在後,不多時同樣登上高牆,紛紛自城垛間探出頭去,所見情形登時驚得所有人皆倒吸一口涼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