鮮于承天縱聲清嘯,方欲大發雷霆,又不願因這區區一個後生晚輩,反而自行紆了身份。撂下一隻本已高高滯在半空的右手,斜睨蔑然道:“好吧!你要等便等,我青城山也尚不會失了待客之道!”
“平日起居如有不便,只管前來同我開口,到時自會有人替你料理妥當。”
楚夕若手心沁汗,知已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。遂抱拳拱手,口中連稱多謝。鮮于承天一聲冷笑,反倒眼神玩味,轉而久久凝視少卿,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。
“鮮于太師父,您……您這是怎麼了?”
少卿被他看的心裏發毛,佯擺出一副嬉皮笑臉。孰料鮮于承天卻忽面露忿忿,一時聲色俱厲。
“你少在這裏賣乖討巧!我問你!當初臨行前我曾與你有言在先,等你回來後又待怎樣?”
“又……又待怎樣?”
少卿心下叫苦不迭,暗道這老頭兒年紀雖大,記性倒也極好。事到如今,真可說得上是樁天大的麻煩。
鮮于承天面不改色,微慍之下更顯威風八面,“想要在我面前裝瘋賣傻,單憑你的本事還着實嫩了一點!之前你私闖北麓,險些釀成大禍。若非看在你家先生的情面上,我也絕不會輕易饒你!”
“不必多說!明日一早自去到後山禁足三月。若是之後再教我見到你膽大妄爲,目無規矩,那便絕不會只是禁足如此簡單之事了!”
少卿猶不死心,連忙說道:“鮮于太師父莫非忘了,再有一月便是您老人家八十歲的壽辰,少卿是想……”
“我不見你總能多活幾日,若是一旦見了你,只怕氣也把我給氣死了!”鮮于承天嘴角一撇,口中全沒好氣,“此事不必再提!哼!看在你如今傷勢未愈,每日可允旁人前去探視一個時辰。至於其餘之事……那便想也休想!”
“可我……”
“我說少卿小子,看你平日裏聰明絕頂,如今怎的還不明白你鮮于太師父的一片良苦用心?”
少卿原想再辯,卻被慧能從旁打斷,搖頭晃腦道:“如今你遭人陷害,早就成了衆矢之的。若再教你由着性子胡亂走動……我來問你!你這條小命究竟還要也不要?”
“原來如此!原來如此!”
慧能所言,不啻醍醐灌頂,少卿這才恍然大悟。連忙雙膝跪倒,向鮮于承天俯身叩拜。反觀鮮于承天卻只面目冰冷,儼然不屑置辯。衆人來言去語間,遠畔殿門忽的無風自動,隨之便是數許腳步聲漸行漸近。
“原來是仇師妹大駕光臨,大和尚這廂有禮啦!”
不多時,一名身着青衣,疏眉寒面的中年婦人,隨子昀徐徐行至衆人跟前。慧能認得此人正是青城衆耋宿之一,詮言堂堂主仇以寧無疑,一時登徒子心性發作,忙先行迎上前來嬉笑問候。
仇以寧面無表情,一副不怒自威。只淡淡道了聲慧能師兄,旋即徑直向鮮于承天一禮,口中恭聲道:“恩師急喚弟子前來,不知有何吩咐。”
既見愛徒,鮮于承天一張鐵青老臉總算略見和緩。口中輕咳數聲,擡手一指文鳶,“我有意教此人拜在你的門下,不知你意下如何。”
“恩師凡有所命,以寧自當凜從。”
仇以寧殊無片刻遲疑,言訖側過頭來,對文鳶仔細一番審視。她眉宇冷峻嚴酷,饒是少卿見後亦覺脊背發涼,一時暗感不寒而慄。
鮮于承天微微頷首,好似甚爲滿意。仇以寧則面如止水,緩步走到離文鳶身邊,冷冷吐出兩個字來。
“跪下。”
文鳶兩靨煞白,身子不自覺間一陣痙攣。冥冥之中如有一股無形之力,驅使自己依言照做。
離陽殿中萬籟俱寂,亦不知過得多久,方聞仇以寧一席冷言冷語,陡然自四下裏再度迴響開來。
“你我師徒名分既定,有些話總要事先說在頭裏。”
她語氣森嚴,字字朔氣繚繞,“今後我自會盡心盡力,將平生手段向你傾囊相授。不過師道尊嚴,你也須得時時謹記我之教誨,時時謹記身爲我青城門下,何事可爲,何事不爲。”
“倘若有朝一日,被我發覺你欺師滅祖,背叛教門……我也定會親自取你性命!”
文鳶玉容慘淡,手心不自覺間沁滿汗水。而見她久久不語,仇以寧又倏地鐵青了面膛,森然發問道:“怎麼,你還有話要說?”
“仇師叔容……”
少卿心急如焚,正要上前替她分說。卻被仇以寧驟然欺身擋在二人當中,兩眼如炬直視文鳶,“顧師侄!仇以寧自來管教自己的弟子,這恐怕同你並無多大的干係吧!”
少卿面紅耳赤,一時無話可說。又見慧能連朝自己暗使眼色,無奈只得灰頭土臉退回原處,可目光卻始終未從文鳶身上移開半刻,關切之情端的溢於言表。
“文鳶……謹遵師命……”
一陣低聲細語飄然入耳,文鳶既是害怕,又是傷心,眸中一陣發酸,不禁怔怔垂下淚來。仇以寧表情冷漠,又寒聲交代,說今日天色已晚,教其明天寅時前來自己房中,不可有片刻遲誤。
“師父,我……”
仇以寧本已向恩師行禮,就此動身離去,聞言足下微輟,皺眉慍聲道:“你還要怎樣?”
文鳶卻未動彈,青絲如瀑垂掩面龐,纖脣翕張欲語還休。
“我……我想再同他說上幾句話……”
“有話快說!沒的在此白耗工夫!”
文鳶妙目流光,一副柔弱身軀如負萬鈞重擔。俄頃起身凝望少卿,頰間泛起一絲澀然苦笑。
“顧少卿,多謝你這幾日對我的照顧,我……我……”
起初,她尚能有所自持,可越說到最後,卻已再難壓抑胸中思緒,滿腹愁腸同對今後莫大恐懼彼此糅雜,終於泣不成聲,一同迸發而出。少卿心痛如絞,卻也只得極力收拾心境,同她強顏歡笑。
“文鳶師妹,今後咱們就算做是同門啦!既是同門……凡事便不必這般客套。”
文鳶玉容慘白,向他斂衽爲禮,木怔怔走到仇以寧跟前,連大氣也不敢喘上半口。便在她悵然失神之際,忽覺觸手一物輕軟飄忽,恰似柔紗細縷撩撥肌膚。愕然望去,只見一枚淡青色方娟已如鬼使神差般平平落在掌心,悄然氳開一抹淡淡馨香。
“師父?”
文鳶粉腮盈淚,滿臉驚訝不已。仇以寧卻仍舊面若嚴霜,足下邁步不輟,只在臨出門前,冷冷告訴她回去好生歇息,不可耽擱了明日功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