頂點小說 > 劍下蒼天 >第五章 人間事
    三人曉行夜宿,不過數日便出川蜀,一路直抵南陽境內。途中少卿與楚夕若雖未再起爭執,只是心中也都暗暗憋着一股慍氣,懶得同對方多說半句廢話。

    柏柔從旁見了,開始自然頗覺有趣。可待到時候漸久,又不由得漸感意興闌珊,更在心中連連埋怨璇燭,怎的偏偏給自己安排了這樣一樁百無聊賴的差事。如此又走幾天,終於再耐不住性子,便趁趕路當口湊到少卿跟前,連連長吁短嘆不已。

    “想不到過了十年二十年,這些個名門世家的子弟還是這般無趣的可以!若是教我也這般死氣沉沉的活着,倒不如干脆死了來的利索!”

    少卿佯裝恍然大悟,壓低了嗓音同她戲謔:“原來柏姑姑對這些個名門正派,竟也還有如此真知灼見!”

    “唉!怕不是私下裏同旁人交情不淺,暗中早有通氣!此事倘若給鮮于太師父和先生他們知道了,也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“區區一樁小事,又何必驚動他們?”

    柏柔猛地翻個白眼,揚起手來作勢欲打,“乾脆便由你這小猴崽子動手,一劍殺了我這吃裏扒外的教門叛徒,豈不更加省事便當?”

    言訖,兩人又相對而視,一時無不撫掌而樂。

    對面官道之上,楚夕若秀眉微蹙,着實對他倆這番舉動頗爲反感。奈何小不忍則亂大謀,念及自己肩上責任至重,遂也只在脣角擠出一絲蔑笑,就當耳邊二人話語乃是驢鳴犬吠,大可不必理會。

    如此又走片刻,遠處官道之上忽的傳來騷動,更有煙塵四下騰起。楚夕若一臉驚訝,輕輕催動坐騎,愈發朝彼處加緊快行。少卿與柏柔見狀,因恐她獨自一人有失,反倒誤了此行大計,當下雙雙收斂笑容,便在後面緊跟不輟。

    俟三人拍馬上前,這才認清迎面蹣跚而來的乃是一隊流離鄉民。其中老弱婦孺攙攜依靠,似因飢寒交迫,以至人人面色蠟黃,病容怏怏。除卻口鼻間尚有一絲微弱喘息,便與路邊餓殍死屍別無半點區別。

    “近年南陽地界一向風調雨順,怎會突然出了這許多災民?”如此人間慘狀既在眼前,頓教少卿心頭一懍,忍不住悚然變了臉色。

    柏柔勒轉馬頭,若有所思道:“這老老少少百多口人,裏面卻獨不見一個精壯人影。恐怕其中的情由……也絕非只是尋常災荒那麼簡單。”

    楚夕若聞言,先是微微一怔,轉眼竟又報以一聲鄙夷冷笑,好似對此不以爲然。

    “他們人人有手有腳,若不是自己不肯努力上進,又如何會落到當前這副田地!”

    柏柔神色稍異,口中不置可否。飄然下得馬來,放眼環顧一圈,纔將目光落在人羣之中,一個衣衫襤褸的垂垂老翁身上。

    “請問老丈,你們都是何方人士,又怎會一路背井離鄉來到此地?”

    眼見柏柔遠遠走來,那老者身子頓時一陣縠觫。兩條枯槁似的手臂顫巍巍抵在身前,一雙昏黃眼裏滿滿盡是膽怯。半晌發覺來人似乎並無惡意,這才終於鼓足渾身氣力,啞起嗓子低聲說道。

    “回尊駕的話,小老兒和這許多同鄉皆是南陽本地人士,便住在離此地兩百里外的許家營裏。我等村裏人人姓許,彼此盡是宗族本家,尋常日子過的雖說緊迫,只是倚仗着鄰里幫襯,總也能夠勉強過活。”

    那老翁又說:“可自打去年開春,忽然從官府裏面來了差人。說是皇上愛花石,下旨要京中的蔡相公着人四下裏找尋,如今便該輪到我們村出人徭役了。我們本尋思着不過是平常出得一趟徭役,原也不算稀奇。誰料後生們一走便是一年,等到秋收時老爺卻說,要按足人頭的數目納糧!可憐我們老老小小,自己活命猶且不夠,又哪裏來的富餘,去湊夠這七八十人的虧空?”

    “我舍下一張老臉,求他們再多寬限幾日。他們非但不允,到頭來竟把全村今年的口糧一粒不剩,全都給收了走去!這……這分明就是再不想教旁人活了!”

    那老翁臉上涕泗橫流,不由愈說愈是激動。百感錯結之下竟然雙腿打顫,猛地直起身子,兩根手指骨瘦嶙峋,向着同行衆人死命比劃開來。

    “不瞞尊駕,小老兒今年七十有三,如今早已活的不耐煩了!可這三兩歲大的娃娃又能有什麼過錯?怎的一生下來便非要遭這等全沒相干的罪?”

    老翁一番泣血之言,直令少卿從旁聽的心驚膽戰。半晌終於撫平了心緒,喃喃沉聲道:“那……現下您又要同他們到何處去?”

    那老翁喘氣如牛,澀然開口道:“我們臨出門前打着的主意,原是要先到南陽一趟,看看城中有沒有哪家的員外老爺施粥救難。可前日裏我教許勝和他媳婦,帶着自個兒的娃娃早一步去探探動靜,到了如今卻還是不見回來,看來這念頭也算是再也指望不上啦!”

    柏柔神情微妙,先是在扶在那老翁腰際,幫他好生倚在道邊一棵槐樹之下。旋即緩緩回過身來,眸中隱存霜雪。

    “楚家丫頭,這回你可全都聽得清楚了麼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楚夕若耳根滾燙,只恨不能立時尋個地縫容身。片刻如夢初醒,又慌忙伸出手來,在自己身上四下摸索。可等一連找了半晌,竟反倒一無所獲,只急得滿頭大汗。

    她心亂如麻,一雙妙目在衆多流民之間穿梭輾轉。可每每越多看過一眼,便覺越發無地自容。最後只得垂頭喪氣來到柏柔跟前,一張俏臉幾欲滴出血來。

    她半咬絳脣,俄頃下定決心道:“我……我的荷包……不知是先前什麼時候給尋不見了。倘若前輩手頭寬裕,能否暫借我些銀兩,待日後回到楚家……定當加倍奉還。”

    “我活了四十幾年,這倒還是頭一次聽見名門正派中人把我喚作前輩!嘖嘖嘖!你這小姑娘的嘴巴,那還當真是甜的緊吶!”

    柏柔笑靨如花,轉眼兩肩一聳,連連搖頭感嘆:“不過咱們這次前往楚家,我也不過只是個隨從罷了,如何能拿得了這樣大的主意?你若當真急着銀子去使……便不妨先問問我家少公子。要是有他能開口同意,我也自然絕不推脫。”

    楚夕若兩睫輕顫,如何不知柏柔乃是刻意同自己爲難?擡起一眼瞥向少卿,心中更覺羞憤難當,氣極關頭索性擡腿便走,如賭氣般不再理會二人。

    “楚家丫頭,你可是要到南陽城裏去麼?”

    柏柔見狀,卻還不肯善罷甘休。娓娓之聲如和風細雨,可一俟傳入楚夕若耳中,卻端的字字堪稱誅心。

    “咱們還是要當先說個明白。你那匹馬兒乃是歸我們青城山所有,倘若有誰擅自將它給賣了去換成銀子,這又豈不成了借花獻佛?唉!若教我看,那也算不得是什麼光彩之舉。”